第一文学城

【长安春色】4

第一文学城 2023-01-28 03:07 出处:网络 作者:mazhuerb编辑:@ybx8
作者:mazhuerb 2023/1/8发表于:SIS001 是否首发:是 字数:25724   写在前面:难得有读者喜欢,将后半段献上,如有机会,类似的文章也会发

作者:mazhuerb
2023/1/8发表于:SIS001
是否首发:是
字数:25724

  写在前面:难得有读者喜欢,将后半段献上,如有机会,类似的文章也会发
表博读者一笑。

                第4章

  这一顿鞭笞下来,不仅上巳的放风不必指望,连四月初八的佛诞日,裴璇也
只得躺在床上。宦门士族的女子,多奉释教,今年李夫人便出千余金,于长安宝
寿寺造了块巡礼碑。这事还是柔奴说给裴璇听的,裴璇只冷笑道:「我看她是有
心造孽,无意礼佛。」柔奴道:「也还有另一个缘由。这宝寿寺是骠骑大将军高
贵人捐钱建起,娘子在此地造碑,自亦有奉承高贵人的意思。」裴璇知道「贵人」
是人们对宫内内侍的称呼,那高贵人自是高力士了,却皱眉道:「骠骑将军?」

  柔奴道:「前几日贵人新加此职。如今连太子尚且呼他为兄,驸马一辈的都
尊他为爷了,当真贵盛无比。他宝寿寺建成,大钟铸好,设斋庆贺。他说,谁去
撞一下钟,便要捐一百缗钱与寺里,也是喜庆举朝文武自然全力奉承。听说多的
撞了二十下,少的人也撞十下呢!」想了想又道:「仆射也撞了十下。」[1] 裴
璇听到仆射这两个字,便将头转向床里。柔奴提起他,本有试探裴璇的意思,见
她神色间已不像初时的厌恶,便柔声道:「姊姊说一句大胆的话」裴璇捂住耳朵。

  柔奴也不急,只掖好了她软缎凉被的被角,对着床顶垂下的鎏金薰囊发呆。

  待到裴璇终于放下双手,柔奴才道:「我心里的苦,只有较你更深。我岂下
脱你。」

  裴璇哼了一声,本想讥讽,但一来知道妾室日子确也辛苦,二来这些日子多
赖她照料,却也实不忍心再出恶言相伤。却听柔奴又道:「仆射春秋已高,难道
还能拘住你一世不成?随意应承他几年,也就是了,他死以后,天地还宽,岁月
还长。实话说与你,床帏之间我那些情状,倒有九成是假作出来的。」「咳咳
……」裴璇这一惊不小,瞪着她说不出话。柔奴笑容温柔一如既往,眉间云母花
钿盈盈闪烁微光,宁静温婉,刚才那番带点恶毒意味的话,怎么都不像出自她口。

  柔奴却像没看见她吃惊的表情,径自道:「你道他不知我是装乔作态么?他
何尝不知!以他的年齿,若要还如少年郎君般精神百倍,原也不能。」裴璇呆如
偶塑,张口结舌,最终方才憋出一句:「他知道你是假装……」说到这里她脸上
一红,终究没法说得更细,「怎么不发怒?」柔奴取下帐角薰囊,按灭其中残香,
淡淡道:「只说如今圣人是何等英主,当年还是临淄王时,平韦氏,杀太平,英
武决断,敏锐不下于古之汉武,本朝之文皇帝。他的心意,仆射尚且百刺百中,
难道我这点小小心思,他反看不出?只是众人敬他重他,顺他从他,他便足了。
他最要人怕!」「你不怕我将这些说给他听?」裴璇道。

  「你不会。」柔奴悠然道,「因为你也知道,如今最好的法子,便是如我所
言,虚情奉承。」裴璇颓然低头,半晌,道:「我终究不甘。」「鞭笞和侍他枕
席,都是折辱,但孰为重,孰为轻,你自有取舍。况且……他虽年迈,调情手段
却着实高明得很哩,倒也有一番风流滋味。」柔奴将薰囊挂回帐顶,缓缓道,
「你倒真可多学一学熏香它的好处,可远不止沾染衣裳身体。」她话中似有深意,
裴璇还想多问,却见她绕出屏风,已然去了。裴璇自榻上翻身坐起她身体已基本
痊愈了走到窗前,将花琐窗子打开。

  黄昏的空气中流动着繁盛花木与阳光暖意混合的气息,甜美温热,李宅诸多
房宇顶端的琉璃瓦,在夕阳下闪着灿烂碎光,檐角悬铃被初夏的晚风拂动,发出
妇人环佩般的叮咚脆响,卉木繁荫之外,隐隐有侍女的笑语声传来。直到天色渐
黑,伏在窗前的裴璇方才吁了一口气,转过头来,却发现一个人站在门口。

  她稍微放松了的心顿时又再提起,纵有千万不愿,还是跪下行礼。李林甫温
和道:「不必多礼了你熏的兰苏香?」裴璇默然点头。李林甫走到薰炉前,拈起
香箸,拨弄薰烬,口中道:「兰苏香气淡雅,正是美人之香。不过你鞭伤若未大
好,此香却不可用,只怕伤身。」裴璇听他温言相问,只得答道:「已全好了。」
「是么?」他握住她纤细手臂,就着残余的一线天光细看,那丝红痕果已不复可
见,李林甫点头笑道:「果然好了。我虽然及不上房公玄龄贤良,可我家娘子却
和房夫人一般无二,倒教你受苦了,惭愧惭愧。」他竟像是在和客人说话。

  裴璇无言以对,又不敢挣脱手臂,却听他又道:「可想什么吃不想?女孩儿
家喜食酸甜果品……含一粒乌梅丸罢?」说着自从几上银盆里取了一颗糖,喂入
她口,裴璇迟疑一下,还是张口接了,只觉他的手指离开时似有意似无意,在自
己唇边轻轻抹了下,那酥酥麻麻的感觉使裴璇一时窘迫无措,便专心吃糖,甜酸
的梅子味道带着一丝清凉在舌间沁开,倒解去了她些许困窘。

  他的手攀上她胸前那小小雪峰的一刹那,裴璇身体一抖。她尽可以怜悯和取
笑这个老人、这个权臣不能得到任何人的真心,他的妾侍们和下属们只会对他虚
与委蛇,但当她隐秘处的肌肤被这样直白地袒露在他面前时,所有杂念立刻消失
殆尽,浩茫天地广阔宇宙间剩下的,只有顺从和恐惧。他似乎不是在以他的手抚
摸她的胸,而是以他那无形而有质的权力,重逾千钧的权力,来将弱小的她裹挟
入那一个昏黑而阴暗的所在,畏惧和情欲的滔滔洪流中。她将再也不能折返。

  她闭上眼。她看见奈河中没有水而尽是流动的污血,桥上有无数黑影列队走
过,其中就有死去的太子和鄂王、光王的冤魂,被手执钢叉的鬼卒驱赶,他们号
哭不止,身体被钢叉扎透,碎肉纷飞,她看见皇甫惟明吞下毒药,淤血从他的眼
目、鼻孔、口唇一直流到虬髯上,凝结成块,她看见李适之的儿子李適痛哭着迎
接父亲的棺柩,却被杖死在半路上,他的脊骨在似乎永无穷尽的杖打中折断,甚
至块块碎裂,就像不久之前以同样方式被李林甫杀死的李邕,他的才华和骄傲如
风中的柳絮,随着刑杖的起落而片片飘散。

  这些人她甚至一个都没有见过,可他们的面目却如此清晰,同样清晰的还有
他们扭曲而惊惧的五官,和脸庞上不绝流下的鲜血,它们在这一个漆黑如阿鼻地
狱的世界里,如此骇人而鲜明地存在着。

  「阿璇冷么?」有什么遥远的声音将她从那个遥远的世界里召回。她悚然一
惊,慢慢地睁开双眼。

  床边小巧金鸭香炉中细香袅袅,帐角流苏低垂,依旧是这个精雅的房间,依
旧是这一方她无从逃脱的天地。

  面前的男人微笑望着她,笑容中是细致的关怀:「你发抖了。」他怎么能这
样残酷,他怎么能这样温和。

  「不……不冷。」裴璇咬紧嘴唇,低声答道。为了证明自己的镇定和诚实,
她画蛇添足地道:「热。」「是么。」李林甫放脱了她,转身走向门口,裴璇慌
忙掩上衫子。

  不一会儿就有人端了只银盆进来,却是一盆酥山[5].盆中乳白峰峦部分被点
染成艳红之色,如珊瑚,如玛瑙,像是在这盆里筑成了一只玲珑精巧的珊瑚架。

  酥山顶端点缀数颗樱桃,这时节樱桃未熟,那几颗樱桃却晶莹丰润,令人一
见之下就胃口大开。

  李林甫拈起盆中玉箸,挟起一颗樱桃,笑道:「这个吃了便不热了。」放入
裴璇口中。裴璇咀嚼樱桃,却听他又道:「若是还热,便宽衣如何?」轻轻分开
她衣襟,手中玉箸挟着掺有酥酪的碎冰,在她胸口细小蓓蕾上一掠而过,冰凉触
觉中还带着极轻微的疼痛和麻痒,裴璇不由惊叫:「不要!」步子一个踉跄几乎
摔倒,登时坐倒在榻上。

  「不要那个,那么定然是要这个了?」他微笑紧逼,忽然低头含住了她那方
才为碎冰所激的娇小乳头。裴璇内心剧震,虽然隐隐意识到「不要那个」似乎并
非就是「要这个」,但已无暇思考。那里刚被冰冷酥山刺激得傲然挺立,又为温
热唇舌所含弄吮吸,她经受不住如此刺激,口中不由自主地叫出声来,又觉羞赧,
于是咬唇不出一声,手指却拼命掐紧了锦褥。

  她不敢低头去看他吮吸的情状,于是只能继续阖上双眸,但这也使得她不能
及时察知他的动作当他吻上她口唇的时候她几乎惊叫起来。他的口中还有酥山的
酪乳和樱桃的香味,并没有想像中的那种年老之人的腐朽气息,而想到他的唇舌
方才吮吸过的地方,她更不由得脸红心跳,一时竟忘记了抗拒,直到他离开了她
的唇,笑道:「那酥山的滋味不如这酥山,现下你也尝过了。」说到「这酥山」
三字时他目光低垂,落在她胸前白若酥酪的小小山峰上。

  裴璇因这极富挑逗意味的话而羞窘得几乎快哭了出来,低声恳求道:「仆射
……你不要……不要说……」他的笑容和话语都给她一种无法逃避的压迫,她终
究是没有说完这句话,便被他压倒在床。他轻柔分开她紧掐锦褥的手指,轻声道:
「仔细伤了手来,这么美的手可不该空放着。」便抓着她的手放上她胸,加力揉
捏,顿时那莹白酥软的小小山峰,呈现出不同形状。

  她渐觉口干舌燥,曾被他吮吸过的胸乳在自己的抚摸下,更是发热发痒。她
想挣脱,想尖叫,但天性中最为隐秘也最为自然的欲望,已使她身不由己。她因
他的挑逗而动情,却又因这动情而羞耻,无力仰头倚上绣帷,黑白分明的眸子呆
滞地盯着头顶帐钩,眼角坠落两滴清泪。

  她嗅到他身上淡淡的凤髓香气,她的肌肤触碰到他袍衫内衬的细罗半臂,她
的手指擦过他革带上的枚枚玉銙[6] ,每一样都提醒着她他尊贵的身份,和握着
自己手指的这双枯瘦而有力的手中,所蕴含的巨大力量。她听到自己喉中发出一
声低低的啜泣,可又担心这啜泣惹恼了他,睁眼看时,却正对上他的目光,那目
光并不十分犀利,却仿佛能够洞穿人心,让人渐生怯惧。她迟疑了一下,嗫嚅着
说不出话。

  难道便把这个身体,这样地交出去了么?

  柔奴的劝慰在耳边响起,她默默咬牙,罢了!被狗咬了又能怎样。

  况且,此刻的她,是绝不肯承认,这位权臣熟练的调情技巧,带来的滋味远
比「被狗咬」更舒畅甘美。

  她眨眨眼,睫毛上泪珠莹然,映着绛纱宫灯的朦胧火光,光芒闪烁。李林甫
微微一笑,柔声宽慰道:「怕么?」他也当真循循善诱,左手依旧拈弄她胸前蓓
蕾,右手却伸到身后抱住了她,并不急于更进一步的动作,只轻声道:「有话只
管说,旁人再听不见。」这回他力道更重,刺激极大,她苦苦克制,更兼得他此
语,一时把持不住,口中逸出长长一声娇吟,耳中却听他道:「是了,叫出来也
不妨的。」那夜他先要柔奴吻她,再要她在旁看他和柔奴之事,不外是为了一点
点削弱她的羞耻和防范。如今听得她这一声低吟,他知道这少女已渐入彀中,心
中不由浮起淡淡得意,皇城朝堂之上他独操权柄,王公卿相尽皆侧目忌惮,罗幕
香衾之中同样能运筹如意,教女郎家们臣服。但他阅人已多,这裴家少女的顺服,
于她是十九年生命中最为重大的改变,凝结了无尽的懊丧、不甘和忐忑,于已经
位极人臣的他,却只是人世万千绚丽风景中,新添的小小一道而已,就像每天夜
里都有的月光和露水,固然清凉美好,却并无特别的新意。

  他缓慢除去她衣裙,只余一件中单,她身体美丽曲线显露无遗,赤裸的肌肤
在灯光下纤毫毕现。室中虽已生了熏笼,裴璇还是微有些冷,况且身体如此裸裎
人前,究竟从未有过,她不由伸手去扯锦被,却被他止住,只听他笑道:「一会
儿就不冷了。」这个「一会儿」忽然如凉水般浇醒了她。裴璇一激灵,她知道
「一会儿」将会发生什么。她忽然抓住了被角,拼命掩住全身,在榻上连连后挪,
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地道:「仆射……你……我不想这样,真的不想,求你…
…不要这样,你叫别人来,好不好?我怕,我真的不能……」她不停后移,直到
后腰撞上帐角琥珀枕,硌得生疼,她倒吸一口凉气。

  「仔细些。」他轻声道,挪开它,「撞坏了,可如何是好?我瞧瞧青了也无。」
紧张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的裴璇,想不到他竟然没有责怪她失礼的意思,便顺从地
背过身去,伏在枕上,却感到他手指由背及腰,动作温柔,竟是越来越向下抚去,
不由颤声道:「仆射」「果然已大好了。」他以评判的口气谈论着眼前雪白臀丘。
肌肤上残余些微红痕,如红梅映雪。「虽说成王有过,则挞伯禽,她也太狠了些,
待裴家女儿怎能如此。」「裴家……那是什么意思?」裴璇茫然问道。

  李林甫微笑不语,手指渐次伸向她柔嫩双腿,感到少女的身体在自己手下轻
颤。他赏玩、观察她的反应,半晌方徐徐道:「你不是河东裴家的人么?」裴璇
喘道:「我不……奴……不是……」并紧双腿,拼命抵御他灵巧手指带来的刺激
和快美。

  李林甫微微一笑。裴耀卿是他一向嫉恨,却不能彻底拔除的人。裴耀卿和张
九龄交好,自然也是他的心腹大患,但裴耀卿素来持身极正,况且为人清俭,他
却也无计可施。这个姓裴的少女一出现,他便已起了疑心。他遣人查过,她的来
路很有些古怪,籍书是去年才新造的,上面写着她是京兆人氏,可她对长安城中
许多风物,显然并不甚熟,每到急时,还偶尔露出不知是哪里的古怪口音。

  但看她天真娇憨,倒也不像别有所图。如今她身体受他挑逗,意乱情迷,此
际再问,她想必无心作伪。

  近年来他树敌渐多,不能不提防些。

  他想着,手指再向她身体隐秘处袭去,得意地看到她双腿登时绷得笔直,那
隐秘处却隐隐湿润。

  案上银烛的烛火跳了几下,投在帐幕上的人影也是一阵飘忽。她躺在床上,
帐上便只有他的影子。他盯着自己的影子看了片刻,忽然感到那影子是那么孤独。

  一丝倦意袭向全身,岁月催人,他已没有那么好的体力,再将这漫长的游戏
进行下去了。于是他扳过她的身体,面对她恐惧的目光,他轻声宽慰道:「莫怕,
不痛的。」唇舌吻上她鲜润如花瓣的唇,手却毫不容情地分开她纤细的双腿,不
再顾及她的反抗和颤抖,他解去玉带,挺身上前。

  奇迹般地,当他终于进入她的身体时,裴璇忽然反而再不焦虑忧惧,而只是
放松似的长吐了一口气。多日的担忧终于在这一刻结束,以一种她并不希望、却
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的方式。

  那是命定的终点,也是另一个起点。

  剧痛贯彻全身,之前所获得的些许酣畅消散殆尽,再也不能抵敌这如要将她
拖下地狱的巨大痛楚。她看着他鬓边有丝白发在灯光下一闪,再侧头看着自己浓
黑秀发,心中忽然涌起难以难说的悲凉。她再次闭上眼睛,仿佛沉入了一个永不
能醒的梦里,在梦里她周身体肤被地狱刀山片片碎割,双手双腿血肉淋漓,然而
她不得不踩着林立的剑刃,步步向上,和其他罪人一样竭力攀向刀山的峰顶,永
无退路。

  而李林甫恣意抚摸亵玩身下不断颤抖的娇娆躯体,终于满意地在她体内释放。

  无穷快意之后,倦意如天魔般席卷而来,笼罩他全身,使他又一次感到自己
的衰老,这感受使他对自己隐隐有些恼怒。然而他并没有就此躺下睡着,而是握
住她雪白的小手,令她为自己擦拭干净,便起身穿衣,走了出去。

  权重如他,竟也害怕,这害怕使得他甚至不能在任何人身旁睡着。这裴家少
女,还远未获得他的信任而事实上,整个唐国,也并没有人能使他彻底信任。

  裴璇茫然看着手掌上白浊液体,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她乌黑鬓发丝丝垂落
枕边,她赤裸的身体,因解除了和另一具身体的亲密接触,而无法抵御初夏夜轻
微的凉意,瑟瑟发抖,而窗外月光正浓,木兰花枝疏影如画,投在琐窗之上,花
丛中虫声低微,清澈可喜。

                第5章

  「近来仆射常在月堂呢。」李宅中近来私下流传。

  裴璇近来就常常被叫到月堂奉茶。作为一个终生致力于提高行政效率的官员,
李林甫懂得如何物尽其用。此刻他披着苎纱襕衫,穿着软罗袴,正躺在榻上,边
思考,边心不在焉地欣赏她跪在小火炉前,纤细的双手拉动风箱,不停鼓风,直
到茶鍑中水泡翻滚。

  裴璇取过白绫汗巾,擦了擦额上细细的汗珠。虽然堂中数只银盆中都盛满了
碎冰,消暑解热,六月的关中毕竟闷热难捱,煮水煎茶则更是苦差。她见芳芷正
细心地将雀舌茶末和椒盐投入水中,便默不作声地走到一旁,低头用茶罗缓缓筛
着茶末。

  李家衣食丰裕,她每日也只做做熏香、筛茶之类的事,远比在西市酒家轻松
得多,但想到身后的那个老人,裴璇眉毛微皱,手中的茶罗便顿了顿。縠纱衣袖
滑落下来,露出她雪白小臂上以细绦悬系的纯金薰球。那是出自化度寺[1] 的配
方:她在李家能找到的所有香料中,这一款中麝香的比例是最高的。

  很快,芳芷向茶中灌了一点儿牛乳,将茶汤注入银杯中,再交由裴璇呈向李
林甫。李林甫目光一瞟,那意思很明显:要裴璇先尝,这水是她煎的。

  她实在烦透了被迫试毒,拈起茶匙,半晌不肯放入口中。

  李林甫似笑非笑:「阿璇不愿意么?」「仆射,你家中何等细谨,甚至连熏
香所用的香匕也无,我便想谋刺你,也得有趁手的兵器或者趁手的毒药吧?我若
有,断不会待到今日还不拿出。」裴璇满满吞下一匙茶水,讥讽道。

  芳芷已经吓得脸色煞白,拼命对她使眼色。

  她低头嗅着自己袖间传出来的香气。性不会伤害自己的身体,但是麝香?这
玩意儿绝对会。从小被教育要爱护身体的她,在只能这么避孕的时候,很难不产
生比被强迫更深的愤怨。这分明就是被狗咬了,还得不到靠谱的狂犬疫苗么!

  李林甫凝视着她,居然笑了。他挥袖让其他人退下。

  「你若不喜在我宅中,我改你籍册将你放出,也就是了,何必愤恚?」他悠
悠道。

  像蓄力许久的拳手一拳打空,裴璇一口气险些喘不上来。她掐紧了袖子,双
颊憋得通红,充满敌意地瞪视着他。

  年老的权相放松身体,倚上背后的山枕,身上轻薄的苎纱随着动作,流水一
样地泛起波浪,发出轻细的簌簌声。他富于兴味地欣赏着自己这一句话的效果。

  「那你为什么讲碧玉和乔补阙的故事?」「因为我不会将你放出。」他富于
兴味地欣赏着自己第二句话的效果。

  他知道自己依然能够随意左右别人的情绪和命运。这小女孩儿只是个卑贱的
妾侍,她的窘迫和愤怒,难以使他有什么成就感,但他毕竟有一二分满意,甚至
难得地不打算惩罚她的失礼。谁会跟一只蚂蚁计较?

  何况他已习惯了以别人的痛苦为食。

  裴璇脑中血涌,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青。她想,他这种掌握一切的姿态真
酷,要是他年轻四十岁,自己大概会爱上他。她又想,她一定要杀了他,看他的
尸体被恶鼠、秃鹰分食,让剩余的骸骨暴露在酷热的阳光和阴冷的月光下。

  这时,有个奴子胆怯地走进来,跪拜到地:「报仆射,杨给事来见。」

  「请他凉亭坐。」李林甫翻身坐起,「将亭上的流水机关开了。阿璇,捧茶
去。」

  裴璇走入凉亭,偷眼看着跽坐在花几后锦茵上的那个中年男子。他眉眼沉静,
皮肤很白,坐着也看得出身量修长,颏下一缕美髯,随着凉亭四周水帘激起的凉
风,微微飘拂。

  虽然历史学得不好,她也知道,这就是后世人口中的另一个大奸臣,太真妃
的同祖之兄,杨钊。他此时还未被赐名杨国忠,似乎也就还不曾拥有附着在那个
名字上的一切:骄奢、狂纵、不可一世、独揽门下省的选官权力……以及为乱军
所杀的宿命。

  一时间,死和生,现实和未来,在她眼前交汇。她凝视着沉檀花几上的纯金
茶托,为水帘所阻的暑日阳光,似乎也带了凉水的冷气,映在茶托上,漾开片片
碎影,暗淡阴沉。这晦暗使她疑惑,疑心自己是否在一个真实的世界。

  李林甫轻咳一声,她只得提着茶瓶,将依旧滚热的茶水,斟入描金琉璃盏中。

  那琉璃盏是西域之物,并不因盛入热水而炸裂。

  杨钊恭敬地欠身,接过茶盏,目光在裴璇的手上一转,便低头品茶。

  李林甫笑道:「我家中只这一种雀舌是能待客的怕要教杨家子笑话。」

  「去年的岁贡珍物,圣人都令以车载来,赐与相公[3].天下还有谁能笑话相
公的茶?」杨钊笑道,「早听说相公家里延请拂林国的高手匠师,造了这凉亭,
今日一见,果然比王中丞家的更精致些,水车的声音亦不似王家的轰鸣震耳[4].」
他举目向外,望着亭顶飞流泻下的一层晶莹水帘,水帘清气袭入亭内,凉沁肌肤,
水流则注入亭外莲池中,清脆悦耳,更将尘世喧嚣暑热隔绝在外。「所幸相公赐
的系热茶在如此清冷去处,再饮冷茶,怕不是要如陈知节故例了,岂不失礼!」

  那「陈知节」是个七品拾遗,在当今天子要造这种流水生凉的凉殿时,极力
劝谏,皇帝便请他到阴冷之极的凉殿里,又故意赐他冷饮。陈拾遗已经冷得颤抖,
皇帝犹自擦汗不停,陈知节才出了门,便腹泻不止,狼狈已极。第二天皇帝说:
「卿以后论事应当仔细审慎,不要再以自身来揣度天子了。」[5] 杨钊和李林甫
都是善刺上意、惯于附媚的人,对这当面折谏皇帝而以失败告终的故事自然都耳
熟能详,当下同时会心大笑。

  「哈哈哈!老夫安敢使杨郎失仪。况且杨郎贵盛,罡气正足,阴气不侵,也
非区区拾遗可比。」李林甫笑道。

  「愧煞小子不过是有几个姊妹提携罢了。」杨钊谦恭地笑道,「况且说贵盛,
舍李相与高将军之外,当得起的,也就是范阳那位将军而已。」李林甫面色不改,
目光示意裴璇。裴璇无奈,拿起水晶盘中一只梨子,以小银刀削成小块,心中已
由刚才的愤怒,转为渐渐被二人对话吸引。

  「安将军一片赤诚,为国尽忠,有今日也是应该杨郎从禁中来,莫不是听闻
了什么?」

  「哦,不曾,不曾。」杨钊再度欠身,用银匙子舀起洁白果块,送入口中细
细咀嚼。他的声音在水流飞泻声中显得有些飘忽:「只是近来小子又听到些私下
的议论,有人说安将军貌若忠诚,实则黠狯。」

  「他都认杨郎你的贵妃妹妹为母了说这话的人也真糊涂,难道他比天子和贵
妃还聪明敏锐么?」李林甫靠在榻上,轻描淡写地道。

  杨钊笑了笑:「相公这样说,自然是不错的。」转脸目视水帘外满池莲花。

  「这些莲花如今盛极艳极,但七月一到,日晚风催,凋零之期可待。老朽亦
是如此,风烛年迈,近来愈觉心力不足,以后朝中之事,倚仗杨郎正多。」李林
甫叹道。

  杨钊连忙欠起上身,连连摇头。「李相折煞小子了!」

  李林甫笑道:「杨郎何必太谦。是了,圣人近来说要为梨园添置乐器,重造
房宇,也不知工程如何了?花费如何了?」

  「近日事多务杂,也忘禀相公:今年两京祠祭划拨的官帑,和上年宫中购置
木炭的钱款,多有剩余。小子便做主拨去了梨园圣人和贵妃娘子每日倒有许多辰
光耽在梨园,想这工程可出不得差误。」

  李林甫目光微凝,笑道:「我倒忘了,杨郎现领着两京祠祭和木炭的宫使之
职[6].如此甚好。」杨钊再次恭敬地欠身:「小子想着,如今天下承平,臣子以
圣人的心意为先,不必还如故赵城侯裴公一般。」

  裴耀卿做转运使时,改革漕运方法,三年省下三十万贯钱。有人劝他将钱献
给皇帝,以彰显自己的功劳,裴耀卿拒绝道:「怎么能以国财求宠?」便将钱交
向官署。[7] 「杨郎说得是。」李林甫悠然道,「裴兄在日,我也常劝说他的。」

  他神色慈和温煦,心中却极大地不快起来:裴耀卿的功过是非,我说一说也
就罢了,也轮得着你一个系在女子裙带上的后生家来论?裴耀卿改革粮运时,你
怕还不过是蜀地一个只会饮酒樗蒲的少年吧?

  毋庸置疑,他不怎么喜欢裴耀卿。和他官爵相同的裴耀卿,曾干出在他朝服
剑佩,郑重地到省中办公时,声称自己病体孱弱,只穿普通常服,使他尴尬的事
情来但这人的风骨他总还是敬佩的。朝中的补阙、拾遗们总以为,在皇帝要建造
园林,要巡幸东都时,冒死谏诤、声嘶力竭地递份奏疏,就是风骨,但在他看来,
那都是不识世面的小儿郎子们的胡白。没做过实事的人,哪里配谈什么风骨。

  裴耀卿改陆路为水路,粮食不再由州县官署运送,而在河口置转运仓,逐层
转运,运粮至长安的花费大大减少,而运的粮食却是从前的两倍以上,这些又岂
是杨钊你一介小儿做得到的?李林甫甚至略带不平地想着,几乎忘记了自己也曾
讨厌过裴耀卿。

  裴耀卿和他一样,是个喜欢提高帝国的行政效率的人,这一点时常使他心有
戚戚。在他兼任户部尚书时,他曾以极大的毅力重新估算每年的赋税、兵丁、军
帑,并彻底整改税制,这是许多年来没人敢做的事。

  况且他曾与裴耀卿共同做过许多事情:他、裴耀卿、萧炅曾共同呈上奏疏,
反对张九龄对玄宗的建议他竟然建议国家放弃垄断铸钱,准许私铸。

  在张九龄主张宽宥那两个为父报仇而杀人的儿子时,他和裴耀卿也曾经站在
同一立场上:国朝法度,绝不可废!

  今天你敢议论裴耀卿,明日怕就该在背后议论我了吧?而那些议论,我可以
想像。

  李林甫忽然感到十分寂寞。

  他从前的对手,都是什么样的人物啊:张说,宋璟,张九龄,李适之,韦陟
……他们不是名重当世的文臣武将,就是血统高贵的皇室宗亲。

  而他现在,竟然要忍受这么一个托庇于贵妃裙裾的小子,在他面前高谈阔论!

  此前他曾因为杨钊和后宫的特殊关系而格外亲重他,杨钊也的确帮他兴起过
几起大狱。但现在,这小儿郎子是越来越轻狂了。

  李林甫愤懑而忧伤地意识到,「开元」,已经过去快十年了。开元年间的那
些让他担忧,也让他兴奋地与之对敌的精彩人物,已经老的老,死的死,或隔阴
阳,或隔万里。「天宝」这个年号,就像如今成熟而丰美的时世,但这个时世,
于他,竟是如此陌生。优秀的对手已经不在,危机却依旧时时潜伏。这真让人泄
气。

  这个时世已经不再需要他以惊人的毅力,主持重修法典和律令:经由他手,
曾经删除了一千三百余项、修订了两千余项条款[8].然而在这个一切都已完备的
时世,他忽然开始怀念十几年前终夜埋头面对那些故纸的时光。

  那时他的步子还很轻快,他还不这么频繁地吃粥;那时太真娘子和她的兄姊
们还没有被皇帝宠爱,他还不需要和杨钊这种后辈小子纠缠;那时他的妾侍中还
没有这种敢于当面冲他叫嚷的乖张小女孩儿。他瞟了眼裴璇,忽然有些好笑地想
起,方才杨钊的目光曾在她手上停留片刻这小子当真是恃宠而骄了!

  杨钊告辞之后,李林甫下令撤去亭外水帘。他不想承认,这解暑的妙法,已
经使他衰老的身体不堪凉气。

  「随我去月堂。」他简短地道。

  裴璇心中轻哼一声:尊贵如您,还不是一样要苦苦构画对付杨钊的法子么?

  李宅中传说,李林甫每次思考如何中伤朝中官员,便会前来这形若偃月的月
堂。若他出堂时面有喜色,则计谋已经画定,那官员不日即有毁家之难。

  可以想见,他这一晚,想必又是失望而出。

  裴璇幸灾乐祸地想着,见李林甫在榻上盘坐,闭目似有所思,便悄悄退出,
却听李夫人遣人来传。

  她实已说不清李家自己最不想见到的,是李林甫,还是这位主妇。这时已是
酉时之末,裴璇不及吃晚饭,就颤巍巍到了李夫人房中,却见李夫人端坐在一幅
绘了嘉陵山水的锦屏之前,正由芳芷服侍,除去足上的编丝履,见她来,也不多
话,只淡淡道:「传杖。」裴璇一抖,不由颤声道:「为……」

  「为你今日忤逆仆射。」李夫人斩截地道。

  裴璇浑身一震,向芳芷看去,芳芷避开了她的目光,脸上却显出愧色,似乎
在说「我也没有办法」。

  「仆射也不曾责罚奴家……」裴璇情急之下说了句更错的话,果然李夫人眉
头一拧,目光在灯下看去格外阴郁:「那是他宽大慈悲,我不责你,李家闺阁还
有礼法在么?!仆射爱过的婢妾多了,难道个个似你这般不知礼?」很快几个仆
妇鱼贯而入,抬着刑床安在门口。裴璇望着那黝黑木床,直是心胆欲裂。她忽然
站起身来,从两个仆妇中间抢了出去。

  身后传来李夫人的怒喝声和仆妇们的惊叫声,裴璇再管不了,拔足飞奔。

  李宅院落极多,她识得的只是区区几间而已,这时天色已黑,她乱跑不久就
迷了路,满目所见只有重垣复墙,回廊粉壁,月下花木的清影,房前悬挂的纱灯,
耳中所闻只有唧唧虫声,和不知何处传来的、李家乐工演习新曲的丝竹声,鼻中
则是温暖甜柔的花木香味,和刚刚凝结在草叶尖上的晶莹露水,散发出的清鲜气
息。

  明月初升,挂在随晚风轻轻拂动的杨柳梢头,光华潋滟如水。裴璇倚在一条
回廊下,刚刚喘了口气,就听西边传来人声,吓得跳起身来,继续向东乱跑,慌
乱之下不辨方向,绕过几间院子之后,就听仆妇们的声音似乎越来越近,她胡乱
扎进院后小园,在一棵葡萄架后蹲下,想了想又站起身来,试图寻找更安全的所
在,却不料撞到了一个肩膀上。

  「哎……」裴璇惊叫了一声,就连忙闭口,定睛细看那人,却见他大约三十
四五岁,样貌清瘦,穿身软罗绔衫,未着幞头,头发只用一根玉簪挽住。在内宅
中衣着如此随意,该是李林甫的哪一个儿子了她向来深居简出,何况他有二十来
个儿子,她根本不认得他是哪个,也无暇去想,只带着哭腔恳求道:「你……你
不要告诉她们!」那人皱了皱眉,显是一头雾水:「她们?」打量着她,见她钗
散鬓乱,眼角带泪,縠纱袖子上沾了几片草叶,鞋子也跑掉了一只,雪白袜子踩
在地上,不由心生怜意,道:「你休慌张」说话间已有几个仆妇点着灯笼走入小
园,裴璇吓得连忙缩入葡萄架底,心里只求那人千万别揭发自己在这里,却听他
咳了声,缓步走出,问道:「是谁喧哗?」

  那为首的仆妇见了,慌忙停步行礼道:「不知四郎君在此,婢子冒犯,冒犯。」

  那人道:「你们做什么?」那仆妇低头道:「是夫人叫捉拿一个贱婢她忤逆
仆射,本该受罚,却大胆脱逃,不肯受杖。」那人哦了一声,道:「我方在此,
并不曾见得有人。」那几名仆妇听他如此说,连忙再次行礼退出。

  裴璇听人声渐渐去远,心中一松,坐倒在地。那人道:「地上冷你且起来说
话。」她摇摇头,哭道:「我不起来。」那人无奈道:「你惹了我父亲?」

  裴璇被他触动心事,益发酸楚,又不敢大声哭泣,眼泪连珠坠落,双手抱膝,
将脸埋在膝盖中。

  那人叹了口气,道:「我总对阿母说,待人很不必如此严苛。便是父亲我也
一再劝他,他掌权日久,仇家多如枳棘,一旦失势,怕是要连辇重者也不如,行
事又何必太……」他显然满腹心事,自顾对着一盏淡黄月轮感叹几句,才意识到
裴璇还在,当下回头劝慰道:「你是哪房里的侍婢?我去代你说情,也就是了。」

  裴璇泪如雨下,呜咽道:「我不是侍婢……」然而要她自承妾室身份,又如
何能够?那人仔细看她发型装束,这才省得,反而微微红了脸道:「你既是…
…我便无法施援于你。听我一言,你不如……去求我父亲。」「我不去。」裴璇
耍赖似的不肯抬头。

  那人柔声道:「阖府上下,也只有我父亲能救得你了……」忽然想起什么似
的,道,「是了,我父亲喜听人褒赞他昔年修订法典之功……求情时,你不妨提
一提。」他的话音温柔而和蔼,但听在裴璇耳中,却也和李夫人干涩幽冷的声音
没有区别。她知道这个相貌温和的人救不了自己,自己终究还是要走出这方小园,
去面对命运。

  她默然站起,转身走出花木婵娟的小园。那人在后低声指点她去月堂的路径,
又道:「只是我也不知他此刻是否还在月堂……他防备刺客,一夜常徙几处。」

  裴璇泣道:「多谢你了……只是你帮我,又不怕对不住你阿母么?」「阿母
她……她并不是我的生母。」那人苦笑道。裴璇无心再多话,施了一礼,抄小路
走向月堂。

  堂中灯火昏昏,李林甫倒真的还在,而且还未安歇。他赤足踏在暗红氍毹上,
手中正摩挲着一支尺八,那尺八显系上好竹子所制,通体光泽温润沉敛,吹口镶
嵌犀角,不问可知十分珍贵。

  裴璇站在门外,有些许迟疑,但体肤受挞之苦,究竟比面子重要,她径自走
入跪倒。李林甫似乎毫不惊讶,笑道:「阿璇怎么又来了?是谁欺侮你了?」顺
手将几上一方汗巾丢给她。

  裴璇再难抑制,大放悲声,抽咽道:「仆射救我……夫人要杖我……想仆射
你为国修订法典二百卷,删改三千余条,自然劳苦功高……可难道在自己家里,
也要如此严厉,依法执事么!」这是那人教她的,她嚎啕大哭,终究还不曾忘了
这救命的要紧话。

  李林甫听了,果然目光中稍有触动,笑道:「可你忤逆于我,夫人责你,也
是应当。」裴璇连连叩头,哀哭道:「再不敢了,再不敢了。」她是21世纪的人,
叩头这等在古人看来有辱尊严的事,她做来并不特别别扭,但此时也不由有些心
酸,为了逃脱一顿杖子,她竟然要来求这个自己最恨的人庇护。

  「中元节将至,拿刀动杖,弄得血肉模糊的,倒也不吉。」李林甫目视一个
婢女,婢女会意,便轻手轻脚地退出,去禀告李夫人。李林甫蔼声道:「好了,
快去洗洗脸,瞧这乌眉皂眼的,却像什么。」裴璇听他温言,倒险些又哭出来。

  她依言擦脸换衣,回转月堂时,只见李林甫将尺八举在口边,启唇送气,正
悠悠吹出一段曲子来。她知道他雅擅音律,当下不敢打扰,退到一边低头凝听,
但听曲声悠长清越,穿轩透户,直飘向堂外宽阔的莲池池水上,在天际渺渺灿烂
星汉,和水面点点潋滟波光之间,回荡不绝。裴璇遥望窗外,只见池畔有白鸟为
曲声所惊,扑棱着翅膀飞起,盘绕池边垂柳匝地柔枝,久久不去。

  却不知何时,李林甫已放下了尺八,低声叹道:「终究是老了,有的音竟已
吹不上去了。」神色竟颇为萧索。裴璇观之不忍,低声道:「仆射吹得是很好听
的……很好听的。」她向来没什么文化,翻来覆去也只会说好听二字,倒逗得李
林甫笑了,道:「宣父说巧言令色,鲜矣仁,你没有巧言,想必是真心的。」

  要她在身边坐下。

  裴璇拿起那尺八端详,只见第一二孔间以极细致的笔法雕画着一只凤凰,作
引颈而鸣之状,毛羽鲜亮,姿态鲜活,不由赞叹匠人巧手。李林甫道:「这是二
十几年前我还做国子司业时,诸生送给我的我不许他们胡闹立碑,他们就送了我
这个。」国子监诸生为他立碑的事情,裴璇还真听柔奴说过。李林甫在国子监,
很是雷厉风行,振作纲纪,因此学生们出了这么个馊主意,结果李林甫见到石碑,
疾言厉色道:「林甫何功而立碑,谁为此举?」[9] 她忽然感到这个人真的很难
定义。他是权臣,是奸臣,也是忠臣;他代替皇帝,为这个庞大的帝国而终日操
劳,却不容许任何官员违反他的意思;他修订法律,改善吏治,却为了让自己将
权柄捏得更牢固,而不惜违反一些为人臣子的根本原则……

  「你有喜欢的曲子么?不妨试着吹一吹。」裴璇脸色一红:「奴不会。」李
林甫道:「那么唱将出来,也使得。」裴璇凝神想了想,低低唱起一段后世的旋
律:「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日子过得怎么样,人生是否要珍惜;
也许认识某一人,过着平凡的日子;不知道会不会,也有爱情甜如蜜……」

  她并未唱出歌词来,只是轻唱旋律,是以李林甫也并不知她为何突然泪下沾
襟,只是取过尺八,依她所唱音节,逐个依记忆吹出,又加补正删改,增添了几
段,竟比后世的原曲更为雅致清婉,引人愁肠。他微笑道:「这调子很是清新可
喜。阿璇你从何处学来?是你父母教你唱的么?」

  裴璇擦了把泪,小声道:「不是,是我自己听到的。我父母……他们经商在
外,从不管我。」

  李林甫温颜道:「难怪,难怪。好可怜的小女娘家倒是我的不是了,引动你
心事。这曲子似还未完?」

  裴璇怔了怔,不觉哑然。那后面是「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她
怎么也不能对李林甫说这话吧?

  记忆中的那一袭如雪的麻衣,那一张略带风霜的清俊容颜,忽然又在她脑中
浮现,她鼻翼轻皱,似乎还能嗅到那日他身上的淡淡酒气。

  那是和这个老人袖间的凤髓暗香所不同的气味。

  裴璇忽然抬头,直直地看向李林甫。

  她知道自己和那个人的距离,已经不可能更远了。

  那么这个人要她做什么,她又何必抗拒呢?

  何况,他的态度也挺令人愉快的,不是吗?

  她自暴自弃地想着,却听到他吩咐婢女:「我累了,叫芳芷去柳堂吧。」说
着,就见他手执尺八,起身出门,且走且吹,洒落一地清澈乐声,乐声婉转清扬,
正是那首《我只在乎你》。

  裴璇脸上一烫,她本以为,他会趁势要挟她服侍他就寝的,甚至艰难地做好
了心理建设。

  她走出月堂,倚着池畔细柳,呆望池中洁白莲瓣。想必莲花也知秋之将至,
来日无多,因此拼命绽放最后一丝生意,在夜间也格外恣肆热烈地美着,白如霜
雪的花瓣间,娇美莲蕊散发出阵阵沁人香气,由夏日舒爽晚风徐徐送入鼻端,使
人心醉神驰。

  裴璇抱膝坐在莲池边,沐浴在皎白月光里,不知不觉竟睡着了,自然也就无
缘见到柳堂内室帷帐之中正自上演的一幕:「是你故意通报夫人的?」李林甫以
尺八尾端,恣意挑逗女子雪白胸乳上那两颗小小娇红,尺八如笔般在床头银釭的
焰影中且晃且点,如画山水,如作草书。

  女子吃吃娇笑,不停躲闪,却并不真正躲到他尺八所及的范围之外。她只穿
着一件红绫抹胸,在嬉戏中抹胸也已掉了大半,暗红绫子恰巧在她纤腰间晃来晃
去,情景极是香艳。她擦去额头一抹香汗,娇嗔道:「难道仆射不是这个意思么?
不然她怎么会来求仆射?仆射偏疼她,奴奴还不是为了仆射有这机缘?」

  「哈哈!你这小妮子,倒来揣摩我的意思。」李林甫放下尺八,侧身躺倒。

  芳芷乖巧地爬上床来,为他解去腰间丝绦,除去罗绔,却被他按住了手,目
光向下略略一扫。芳芷嗔道:「仆射你真是天下第一个坏人!分明是裴家妹妹燃
起的火倒要奴奴来熄!」低头含住他那物事,舌尖轻舐轻挑,果然那物事不一刻
便在她湿热小口中更加涨大起来。芳芷再也无暇说话,便只专心吮弄。

  近年来的李家侍妾,大多生就一副樱桃小口。这固然是人之通性,自古到今,
都爱唇齿纤巧的女子。在李家,却也另有一个原因:李林甫年纪渐长,那里的尺
寸自也渐不如前,自然非要口唇较小的女子,才能显得他雄伟依旧。

  他由着芳芷轻舔慢弄,心中却一刻不停地在琢磨杨钊的事。杨钊若是能够知
道,想必也甚为荣幸:但凡天下男人,得享床笫间这一种无可比拟的极乐之际,
恐怕都只顾细细感受那既湿且热的销魂滋味,再没有第二人能分心他事的。而这
个权倾朝野的男人,在由姬妾卖力服侍时,居然还在想着如何扳倒他!

  芳芷见他虽闭目微笑,却并没有进一步的意思,不由有些气馁。和裴璇不同,
她自知出身卑微,能做李林甫的妾室,于她乃是天大之喜。因此她一心想生个孩
子,以为来日之保。而生孩子,自然要……

  她跪在他身边,右手依旧扶着他那物事,左手则轻轻抚过自己白嫩酥胸,渐
次至于修长双腿之间,轻轻沾染一抹湿滑爱液,在灯影中轻轻一抖,笑道:「仆
射,人家已湿成这样了,你不」纤指微屈,只见那抹透明液体在她两指之间微微
颤抖,欲断不断。

  李林甫斜睨她,笑道:「我今日有些累了。不然你自家上来嗯?」芳芷双颊
微红,道:「柔奴精擅这个,奴怕不比她,教仆射笑话是小事,服侍不好可就是
大事了。」李林甫淡淡一笑:「无妨。此间只有你我,我笑话谁,难道还笑话自
己的女人么?」芳芷眼波流转,喜孜孜地道:「仆射专会说这些话儿哄人。」

  又在他那物事顶端轻轻一舔。她丁香小舌舌尖的津液,在银釭焰影中一闪,
格外诱人。李林甫看了,也觉心神一荡,笑道:「促狭鬼!」芳芷这才分开双腿,
跨坐到他身上来,大腿内侧的柔嫩肌肤与他垂老发皱的肌肤相触,她竟也不觉什
么,手扶,便缓慢地开始上下动作。李林甫凝望她轻颤的雪白胸乳,心道:这妮
子虽不如柔奴丰润,但这份风情却也不遑多让。

  她独有一处是他最为喜爱的,便是她在床上无论多么兴动,也从不呻吟出声,
即使畅快到了极点,也会拼命咬牙忍住。那使他有一种主宰者与强迫者的快感。

  李林甫一直认为,自己和武周时代的酷吏来俊臣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他们喜
欢看到正人君子屈服忍辱的姿态。反映到床笫间便是贞洁烈女们强忍羞意,却又
不得不乖乖奉承他们的娇羞模样。他笑了笑,伸手轻轻抚摸她与自己身体交接处,
果然她脸色益发羞红,身体拼命摇晃,目光迷离,却终究不肯叫出一声。

  芳芷背对灯光,因此她纤细腰肢便在身前投下一片阴影。李林甫沉在那片不
停晃动的阴影里,忽然感到一种史无前例的压迫感。这种压迫感使他想起今天与
杨钊交谈时,这倚仗姊妹的小子那种对他不再恭谨如常的态度;他闭上眼睛,再
张开,可他纤细柔美的爱妾的身体,似乎还是忽然变成了一方使他恐惧、沉沉压
着他的巨石怪石。他的手摸到枕畔一柄镇枕的玉如意,他才发现自己的手掌已是
汗水淋漓。他突然开声道:「你下来。」芳芷早已感到了他那物在自己体内的变
化:她惶惑地翻身下来,颤声道:「仆射,奴……」

  李林甫挥手令她退下。

                第6章

  灞桥上的柳条黄了又枯,枯了又绿,绿了又繁,弹指处却又是一年辰光匆匆
流过。桥头,垂柳依旧迎风拂动,枝叶瑟瑟轻响,就如在过去的几百年中一样,
冷眼观阅这桥上车马川流,来迎去送。

  此时,正有一列车队停驻在如烟垂柳旁边。刚刚被贬汝阴太守的萧炅,素衣
布履,正在拱手和几位同僚道别。

  有人递上一杯桑落酒,好言劝慰:「萧兄,颍州离天子京畿,究竟还不甚远,
也算万幸。」萧炅目光落在杯中清澈酒液上,苦笑道:「贤弟不必相劝,这原不
是我初次贬官。只不过十几年前那一回,我是西出武功,这番,嘿嘿,却是东出
潼关,还我故郡。」来送他的都是亲熟之人,自然都知他那次被贬官的缘由,便
有人道:「想兄定可东山再起。上一回不也是么?」

  「那一回的罪名,不过是不学无术,此番却是贪赃舞弊,败乱法度,只怕再
无还京之期了。」萧炅嘴角上扬,益见苍黄肌肤纹路深刻。他举起酒杯,一口饮
尽,凝目注视银杯杯腹白鹤花纹,笑道:「想来此去颍州,罪臣难再有如此精美
器物。」他语意太过苍凉,一时众人俱无话可说,或低头叹息,或转眸目视溶溶
灞水。忽然一辆车中传出孩子啼哭的声音,只听有孩子叫道:「阿母,我不要去
汝阳,不去汝阳!小五儿、阿喜哥哥、瑶奴哥哥他们都不去汝阳,我也不要去!
我们七夕还要抓蜘蛛哩!」话音尚自颇为稚嫩,想来孩子年龄太小,尚且分不清
「汝阳」「汝阴」。

  萧炅苦笑道:「是我的第四个孙儿。小儿郎家不解事,倒教诸君见笑。」任
由那孩子哭泣,并不出声喝止。萧家也是河南旧族,门风清谨,这时萧炅却竟然
颓唐至此,一任孙儿啼哭失礼,众人都不由黯然。却听萧炅又道:「如今远离京
师繁华,闭户读书,未为不美。只是炅今有罪,诸君相送至此,已属厚谊,炅自
心知,快请回罢。」众人皆知,萧炅是李林甫倚重的心腹。此番萧炅被贬,皆是
吉温为杨钊出谋划策,要削去李林甫的膀臂。去岁杨氏三位姊妹皆封夫人之后,
杨钊恩幸更隆,此际炙手可热,像吉温本是李林甫手下的得力干将,却也转而投
向杨钊门下,以求汲引。众人内心中确也不愿因送萧炅,而得罪于新贵杨氏。有
人顺势道:「既如此,萧兄便起程罢。我辈期见萧兄泽爱黎庶,早成美政。」便
折了柳条递与萧炅。

  这时,忽然有一阵促促马蹄声响起,一骑绝尘而至,堪堪奔上桥头,马上人
手腕微扬,那马疾奔之势登时止住,桥上官员大多识马,便有人赞道:「当真好
马,奔若风雷,定如山岳。」却见那乘者翻身跃下,径自向萧炅走来。

  他穿的一双鹿皮靿靴,浅绯绸袍上,由暗金细线绣成许多对鹘图案,鹘鸟意
态威猛昂扬,口喙尖利,形似长刀。那人则薄唇紧抿,双目细长,显得颇为阴柔。

  他面上虽微笑着,可那笑意却似并未到达眼底。时值夏末,秦中犹自炎热,
然而众官员一见他的笑,周身肌肤上都似漾起了一层寒雾。便有人悄悄移开几步,
离萧炅远了些。

  却见那人深深拱手,向萧炅道:「相送来迟,冀萧兄宽宥。」萧炅唇角微颤,
略有些斑白的髯须抖了几抖,终是笑道:「吉郎何太恭之甚也。我不再为京兆尹,
君不再为万年丞,何必如此?」吉温眉毛一挑。他和萧炅这一对旧日的冤家,此
刻同时忆起,他曾得罪萧炅,而萧炅却不巧做了他这个万年县丞的上司。那段日
子他如水火熬煎,忐忑惶恐,幸亏高力士为他周旋说和。后来他也同为李林甫所
用,二人面上一团和气,然而当初的恐惧他从不曾忘,更何况他明白,李林甫只
是看中了他罗织罪名的才能,而对有干才的萧炅,却是全心全意地倚重。杨钊借
他的计策,发萧炅贪赃之罪,他知道杨钊在利用自己,就像当年的李林甫一样。

  然而他不介意这样的利用。

  此刻萧炅以失败者的坦然和落寞,主动提起那段使他耿耿于怀的历史,吉温
却不再感到愤懑。他微微一笑,注满酒杯,清浅笑容带着胜者的淡然讥讽,那讥
讽因其淡然,而格外有味:「温曾为兄属官,如今想来何其有幸。昔年得聆兄训
诫的那些时日,当真令温怀思不已。」他姿态恭谨,双手捧杯,杯中酒液微微荡
漾。

  萧炅喉结动了一下,最终接过银杯,执杯道:「吉郎,我昔日做户部侍郎,
曾为尚书左丞严公挺之逐出,你可知是甚缘故?」吉温一愕,他知那是萧炅平生
极为尴尬之事,却不料萧炅此刻竟然自揭伤疤。饶是他心性细密阴毒,也猜不出
对方用意,当下含糊道:「听说是文字争执。」萧炅哈哈笑道:「甚的文字争执!
以我才学,焉能和严公有甚争执?吉郎你当真抬举我。那是因我将《礼记》中的
伏腊二节日读成伏猎,严公道:焉有伏猎侍郎?故而逐我出省。我当时很是记恨,
自谓非无才识,何必非要读古人的书。如今我终于得闲,从此长日漫漫,深柳堂
中,落花影里,闭户读书,正好补一补我少年出仕,不学无才的缺憾。」

  优雅微笑,举杯饮尽。一阵风来,数片鲜绿柳叶轻轻掉落,其中一片落在萧
炅幞头上。他伸一只修长右手,轻轻拂去叶片,这无意间的小小动作,流落出的
姿态却清贵如昔,似春风中的玉树,一摇一曳间,都带着清华旧族独有的、难以
磨灭的灼灼光彩。

  吉温有些艳羡又有些嫉恨地望着萧炅,那珠玉般的光彩是他终生无法企及的。

  他是吉顼的侄子,叔叔虽然曾在则天皇后朝为相,且是首开返政李唐之议的
唐国大功臣,但他生前没能给予他们子侄辈任何提携臂助,死后,亦只得到了被
睿宗追赠的一个虚衔。吉温独力从卑微的新丰县丞做起,向上艰难攀爬,谄事媚
附所有他遇到的高官显宦,才终于有了穿上五品浅绯官服的这一天,而他萧炅只
为姓萧,便比他省了千百倍气力,年少为官,一路高升。

  不论有意无意,萧炅只用「少年出仕」四个字,就深深地刺痛了他,那四个
字提醒着他自己浅绯袍服下暗藏的无尽委屈和窘迫,它们永远不见天日,就如自
己从不能真正为人所重的命运。

  他咬一咬牙,笑道:「说来我还有件薄礼要呈献太守。」他不经意似的咬重
了太守二字,从袖中掏出件物事来。

  当即有人轻声道:「噫,磨喝乐么?」「这般华彩贵重,倒是珍奇。」却见
吉温取出的正是一尊磨喝乐,雕的是一个白胖童子,身着荷叶色衣裙,颈带璎珞
项圈,手执一枝初绽莲花,童子笑口张开,齿白唇红,极是惹人怜爱。那童子周
身光华流溢,肌肤细腻温润,原来这磨喝乐却不似时俗以蜡烧制,竟系纯以象牙
雕镂而成。童子手中所执莲花则是同色玉石雕就,而颈中璎珞亦是真正宝珠串成,
颗颗珍珠一般大小,灿烂晶莹,眩人眼目。

  萧炅盯着那尊珍贵已极的磨喝乐,也不由有些怔住:「这……」

  吉温得意于众人的反应,此时他的笑意才算真正到达眼底。但他极快地掩了
那抹笑意,道:「太守门庭高贵,自非眼浅之人,我能送的,太守只怕都瞧不入
眼。我思来想去,当真只有这件物事,太守或者用得上」他转脸看一看那辆发出
孩儿哭声的车,「送给孩儿玩耍,小儿郎家想必欢喜。」

  众人都不由得有些发愣,吉温这分明乃是有备而来,送这礼物,则是讥嘲萧
炅,此去再无大用,只能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了!却见吉温目光流转,在众人面
上俱扫了一扫,众人虽有不平,却一声也不敢出,心底只觉煎熬,只盼这位不在
刑部供职、却深谙罗织经的郎中不要再看自己。吉温笑道:「众位,我这薄礼却
不好么?」便有胆小些的附和道:「想吉郎选这礼,该是用尽了心思,好极,好
极,另出新意。」

  萧炅自已会意,拿着磨喝乐瞧了瞧,真想将它投入桥下一川流水之中,却终
究是不能,他涩然笑道:「也好」话犹未已,却见远方又有一队车马缓缓行来,
拉车的皆是稳健肥牛,更有武士骑马当先护卫,武士所乘俱是万中无一的大宛良
马,七宝鞍鞯在明媚日光下光华夺目,队列井然整肃,速度整齐划一,在桥下渐
渐减速,一齐停住。便有人掀开当先那辆车的青绮车帘,扶下一个人来。那人缓
步上桥,华丽衣裾为夏日河上清风拂展,便如黄昏来时慈恩寺塔上笼罩的半幅绚
烂暮霞,如云如锦。

  众人不消看清那人的模样,只看这阵势,已知是当朝宰相来了,只齐齐叫一
声苦,恨不得将身子化作柳叶随风飘开。一个魔王吉温,已让众人大感吃不消,
如今他旧日「主人」李林甫竟也来了。

  却见李林甫由儿子李岫扶着,慢慢走来,连吉温在内,众人连忙施礼。李林
甫花白头发一丝不乱,腰间数枚紫玉带銙明润斑斓,足下编线履子不染点尘,还
是养尊处优的台阁宰辅模样。他垂老的身影如一尊孤绝挺立于天地间的神像,如
此傲然而又如此高华,这灞河上的濛濛水雾,紫陌中的滚滚红尘,竟似不能沾惹
他半分。

  他随意抬一抬手,笑道:「今日我原为私交而来,既非在鸾台凤阁,大伙儿
不必多礼。」温和如春阳的目光稍微一转,掠过吉温面庞。

  那一瞬间吉温只觉得好静。潺湲的灞水不流了,栖于翠柳枝头的黄鸟白莺不
叫了,沿河茂密草花丛中相逐相戏的彩蝶不飞了,四野农家的袅袅炊烟停止了飘
动,连远处缭绕秦岭起伏山脉的缥缈云雾都似乎停滞了。他便不觉抖了一抖,牙
齿发颤,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腰也微微弯了弯。

  他听见自己垂死挣扎似的,从喉底发出滞涩的声音:「仆射来送萧兄,真是
情深意厚,体惜臣僚。」李林甫笑容温煦,道:「吉郎不是也来了么?若论情谊,
吉郎又岂不深不厚。」吉温只觉他似乎字字皆无所指,又似乎字字皆有所指。他
此生还从未遇见过任何一人,能像李林甫这般,即使在亲他重他之际,都能让他
生出战栗和畏惧,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更别提此时他们都已心知,他背叛了他。

  吉温颤抖着道:「仆射过奖。」有人乘势笑道:「既是如此,不若咱们暂且
退下,留仆射与萧兄叙话。」便告辞着离去,李林甫也不挽留。

  也只在片刻之间,喧闹人声便如河岸风烟,悠悠散尽,独留桥上李家父子,
与萧炅家人。萧炅这才趋前两步,握住李林甫的手。

  他先前面对诸友,是颓废沮丧,面对吉温,是气度不改,此时见到这与自己
相交三十载,亲重自己有如手足的恩相,才真是真情流露,低声道:「相公,仆
是戴罪之身,何敢劳你鞍马烦劳,跋涉相送……」一语未尽,喉头哽咽,已是说
不成话。

  李岫的嘴唇抖了抖,默然退到一边,极目遥望灞河流水滔滔东去,但见天水
相接处细若一线,渺渺茫茫,愈远愈微。他寂寥地想着,此刻与父亲话别的萧炅,
很快便要消失在比那流水尽处还远的连云山岭中了吧?他回眸看了下父亲,忽然
觉得他的身影从未有如此日之孤单。

  李林甫反握萧炅颤抖双手,也低声道:「你放心……我说过,我定要救你。」

  直到此时,他凝重若山岳的姿态,方才有了一个缺口,一线漏隙,如山腹石
扉悄然洞开,隐隐漏出清冷雾气。他嘴唇颤抖,话音也有些飘忽,不知是情思触
动,伤感难抑,还是自知缺乏履行这诺言的底气。

  萧炅摇了摇头,苦笑道:「仆射……不必再为我多费心机。」他瞟了一眼斜
倚桥栏、若有所思的李岫,郑重道,「我的心意,仆射素所知晓。还望仆射多多
保重,努力加餐,自爱自身,来日勿令儿郎辈有……黄犬上蔡之叹。」李林甫和
萧炅都非饱学宿儒,然而这秦朝名相李斯失宠得罪,终于被杀的凄凉典故,自来
做过宰相的,却无一个不知晓。李斯被腰斩之前,曾拉着儿子的手哭泣,自叹如
今欲求昔日牵犬擎鹰,与子弟们出上蔡东门嬉戏玩乐的时光,也再不可得。这话
若是出自旁人口中,不啻为恶毒诅咒,李林甫定要大怒,然而此刻由他最为倚重
的部属说来,他只觉其诚,只觉其哀,只觉其惊心动魄,只觉其雷霆万钧。寒意
如渭水秋风席卷而来,沁入心肺脏腑。

  他怔忡片刻,郑重道:「你的心,我自然是明白的。我在朝中多年,根基深
厚,想杨家子究竟还动不了我咸宁赵奉璋揭发我的罪状,那赵太守的下场你也见
了,御史台还不是杖死了他?汝阴也不算远,我还将时常给你写信,长安有什么
时新玩意儿,我也遣人给你送去。」

  萧炅苦涩一笑,道:「举目见日,却不能见长安。谁谓长安不远?倒真是对
不住了,恩相,我此后不能时常在你门下,为你倾尽绵薄……」他连连摇头,终
于泣不成声,远望秀丽峻拔,直入云间的终南阴岭,远望凝结秦中滋阜川原灵气
的锦绣都城,远望他已看不见了的,芙蓉开遍、锦鲤浮游,犹若瑶台仙馆的曲江
池苑。这河山,真是美得让人欲断肠欲心碎的河山。他们曾共同站在咸阳原上登
高指点,谋划如何让这河山更为繁华绚丽,他们也曾在深宅内室交心深谈,试图
扼杀这盛世中所有不谐的细碎声音,然而现在他终归要先一步离他而去。

  李林甫放开萧炅双手,扶住桥栏,他身体动也不动,紫罗袖口却微微颤抖,
他铁石的心肠,在今日却像初春冰雪,被萧炅的热泪与忠告融化。指上美玉戒子
因他用力扶握栏杆,而被坚硬白石擦出缕缕痕迹,他竟也不觉,只是借由石料阴
冷的温度慢慢镇定。他寂然想起,这灞桥如今另有别名,叫做销魂桥,取自江淹
「黯然销魂」的旧句,然而任凭客子游人断尽柔肠,销尽忧魂,这桥还是如此冰
冷生硬。他深深地吸气,似要将这饱含水分的灞河凉风,尽皆吸入滚烫肺腑,荡
涤多日来的烦怨和忧思。

  半晌,他回过头来,淡淡道:「走吧。」

  裴璇坐在床上,借着银釭跳动的焰影,正在看书。她浓密睫毛投下淡淡阴影,
直显得那一双秋水般的眼眸格外黑白分明。窗外隐约传来唧唧虫声,伴着书页翻
动的轻响,愈发衬得这一室之内小小天地的安静美好。

  忽然门扇轻响,有人走了进来。她知道只有一个人能这么随意出入她的房间,
下意识地便将伸直的双腿收回,改成盘坐:她终究不是天生的古人,始终不曾习
惯跽坐或盘坐,独处时便每伸开了腿,放松关节。

  「看的什么书?」他在桌前随意坐下。

  「李翰林的诗。」裴璇并不因为这是李林甫所不喜欢的诗书而担心:他给家
中众人的自由还是很充裕的只要你别拿这些诗文典章去烦他,或者在他面前夸耀
才学。

  李林甫爱她双手,因此特地下令她不必做女红针黹,这倒恰好掩盖了裴璇其
实一无所长的尴尬。她有此「特赦」,李家诸姬很是妒羡,故此这几月来她便躲
在房里读书,极少出门。李白的诗后世多所流传,妇孺能诵,于她最为亲切,她
便借了一卷抄本来读。

  李林甫唇角讽刺地一牵,他想起了那个狂傲才子的模样,世人都以为他不喜
欢他,所以设法排挤他出京,却不知他诬构中伤了那么多人,这回却实是受了冤
屈。李白空有襟抱,空负才思,却并没有仕宦和经济的才能,圣人早已看得清楚。

  他也知道在他杀了李邕、裴敦复之后,李白曾经悲慨作诗:「君不见李北海,
英风豪气今何在!君不见裴尚书,土坟三尺蒿棘居!」但他懒得计较,因为不值
得。

  文章做得漂亮的人,除了苏珽和张说,还没有谁能真正掀起什么风雨波澜,
张九龄不能,李邕不能,李白也不能。他老了,他要把力量集中在值得用的地方。

  听说李邕临死前口鼻流血,曾咬牙切齿地说,要在奈河桥头等他。李林甫忽
然想,他真的会在那里等他么?那么三庶人会不会,韦坚会不会,李适之会不会,
皇甫惟明会不会,赵奉璋会不会?

  焰影飘摇,他忽觉眼前诸般桌案器物都如映在水中的虚渺倒影一般,荡漾起
来。他定了定神,瞥见裴璇惊诧的脸色,才察觉自己无意间将那几句诗念了出来。

  李林甫笑了笑,道:「他的诗究竟满朝夸说,想必是有真味的,读一读也无
妨。不过我看,库部王郎中的诗更好。」

  这王郎中便是王维。他此际官阶虽仍不高,但他三十年前年少登第,风姿郁
美,才调无伦,更兼出身太原王家,曾教西京诸多闺阁少女动心,裴璇也听李家
年纪较大的女子说过。王维十五岁奔赴长安,少年时代便是诸王座上佳客,被众
多豪右视为师友,几十年来仕途蹭蹬,并不得志,文名却流播两京,举国敬慕,
是以裴璇一听便知他说的乃是王维。

  李林甫夸王维,本是因为王维在华清宫温泉曾奉诏和过他诗,对他有所赞颂
无论真心与否在他眼中自是胜过那不识时务的李白。但他却不知王维的诗,在后
世被极大程度地神化和模式化,诸多论者们一提到他,便是满口「禅意」「画意」,
裴璇上学时便死活听不懂,时常腹诽,心道所谓禅意怕也都是人云亦云罢了,当
下笑道:「看也看不懂的,好多字都不识得,无事凑趣罢了。」此时刻版印刷虽
已出现,却多只用于佛经,普通书籍还是靠人抄写,她看那些不甚整齐的繁体字
本就糊涂,何况古人又有许多异体字,她这种「腹内草莽」的人自然为难。有时
她甚至暗自认同李林甫「苟有才识,何必辞学」的说法:搞政治,只要懂得人心
懂得世情就好了,学那些千八百年以前的典籍干什么?

  李林甫见裴璇神色不似作伪奉承自己,也不由得一笑,适才的诡异联想却仍
是盘绕脑中不去,使他神思昏昏。裴璇见他神色有些异样,问道:「仆射,我换
一盏热茶来?」

  李林甫摇手:「不必了你坐过来。」

  裴璇依言挪过,却忽然被他拦腰抱在怀里。她吃了一惊,有些紧张:被迫侍
奉他也有二十来次了,但每次和他作这样亲密的接触时,她还是时常生出些微恐
惧和抗拒。

  然而她很快察觉,他并不像要有更进一步的举动:他将头埋在她的颈中,她
感到他呼吸的热气。他竟将身体大半的重量压在了她的身上,他疲倦得如此沉重。

  「仆射,你……」「嘘。」他轻声道。

  他信任她。他看得出,这个小女孩儿虽然曾经当面忤逆他,却恐怕是最不会
对他造成伤害的一个。在浊世中,在朝堂上,这就是那种最为他所轻鄙的、耿直
而善良的,张九龄、严挺之式的性格但是在闺闱之中,这样明亮洁白的天性,却
令他珍视如宝珠。

  当然这珍视也是隐秘而谨慎的。他不会对家中的女人们彻底交付、诉说他的
信任,她们距离他的生活太近,能够触碰到他太多的细节。这太危险。他曾和武
惠妃同谋:那时他心里甚至有一丝丝轻视,轻视皇帝的不谨慎,他竟能让这个武
家的女子影响他那么多。

  于是他只是嗅着她鬓发肌肤间的香气,握住她柔嫩小手,淡淡地道:「有些
累罢了今天萧炅走了,我去送他。」裴璇蹙了蹙眉,显然不甚清楚这消息的意义。

  李林甫有些好笑地想,他也是真的累了,居然会和这么个痴娇女孩儿家说起
萧炅来。他决定用一种最浅近的方式告诉她:「你知道朱雀天街上铺的细沙么?
那就是天宝三年,萧炅做京兆尹时,下令从浐河运来,铺在路上的。」

  果然她眼睛瞪大了。「那他可真是一个好官。」

  裴璇做学生时相当不爱学历史,对天宝六年之前的唐史本不甚熟,平日也就
不敢谈及,生怕被人看出她不是当世之人的破绽来。她只模糊听说从前朱雀大街
上都是灰土,雨后尤其泥泞,因道路难行,皇帝常常被迫下令罢朝。后来便有了
这层「沙堤」,官民受益,盛赞萧炅的做法,只是近几年来大家渐渐习以为常,
也就不大说起。

  李林甫微微一笑:「是呀。」他伸手抽出她绾发玉簪,她一头如瀑青丝登时
流泻下来。他再度将头埋入她漆黑秀发间,一声不响。

  忽然「剥」地一声轻响,床头银釭灯焰一跳,灯花爆了开来。

  裴璇本已有了些困意,朦胧中却感到,李林甫拢住她后背的手重重抖了抖。

  她迷糊地睁开眼,看着他伏在自己肩上的斑白头发,心中渐渐浮起一层稀薄
的怜意。

  他像她的敌人,也像她的父祖,然而此刻他甚至也像她的孩子。她柔声道:
「是烛花。」然而李林甫终究无法继续安睡。他忽然站起身来,对着案头菱花镜
台整理衫绔,一语不发地走了出去。

  裴璇推开窗格,只见明月在天,清辉如洗,李家池台楼阁浸在溶溶月色中,
褪去了白日的华贵艳丽,惟余一片清雅温柔,他却不知向哪个方向去了。她听见
花木暗影里有宿鸟为他脚步所惊,扑棱棱乱飞,满庭花草的芳馨,似乎也为他的
匆匆步伐荡开一角,越发迷幻而不真实起来。裴璇不由轻叹一声。

  却不知此刻,那孤独的老人,心中也在和她想同样的问题:若不能得一夕之
安寝,不能尽一日之欢笑,那么蟒袍玉带,丽服高馆,究竟又有何趣味?

  所不同的是,这个问题,于裴璇只是瞬间的幽幽一叹,而于李林甫,却是他
始终在努力弹压、却久已猖獗于他心底的恶魔。他尽可以除去任何他不喜的人,
但对这无时不在,无法可除的心魔,他终归是无能为力。

  「这促狭鬼!」杨钊恨恨地把虢国夫人遗下的帕子摔到几上,自语道,「勾
起人的火来,又说要进宫谒见宅家!」

  逼走了萧炅,他在府中得意庆功,当然也不敢张扬,为免惊动了李林甫,也
便只请了今日有暇的杨銛和虢国夫人。杨銛新得了皇帝赏赐的照夜狮子马,急着
回府试骑,留下他与虢国夫人相对。虢国虽与他同姓,按唐律绝不可有私情,且
她又是有夫之妇,但虢国自少女时便与他有些说不清的交谊,这私宅之内,自也
无人敢多发一言。二人先饮酒后赏花,这花正是京中盛传的「杨家红」,太真妃
匀面时手指染了朱红口脂,印上花瓣,来年花开,花上犹有嫣红指印痕迹,故而
皇帝亲为起名一捻红,又云杨家红。杨钊摒退了仆婢,二人赏的也不知是那珍贵
牡丹,还是别的什么,正赏到情动处,渐次入港,虢国却忽然挣脱出来,说:
「宅家令我今夜宫中去哩。夜禁将至,我不能迟。」杨钊又气又笑道:「倒来诓
我!你是何等样人,贵妃称姊,天子呼姨。你还怕宵禁?何衙何司的金吾卫敢阻
你车马?」然而虢国一径抽身走了。

  杨钊恨了一回,又拾起帕子来闻帕上的幽微暗香。那帕子材质轻薄,但在夕
阳下流溢光华,隐隐勾勒出花卉图案,杨钊略奇,拾起帕子对光细看,才见出那
帕上以暗线绣成盛放牡丹模样,瓣蕊历历分明,绣工精巧难言,不由啧啧赞道:
「这等稀罕物事,我竟也不曾见过,可知圣人赏她的不知还有多少。」心头一时
暗暗猜想,她承皇帝恩幸时,该是何等娇媚模样,那曾为他手指所挑的乳蕾,在
她生过孩子后色泽略显暗沉,却比从前更为丰润,它们是否也会在皇帝的手中发
硬发烫,挺立绽放;皇帝已经老了,他的手已经不再有力,再不像昔年的临淄王,
控缰勒马,挥剑挽弓;他的手现在只能题诗作画,拨动紫檀琵琶,为玉环的歌舞
伴奏,或者捶动羯鼓。那双手曾将整个大唐的山河牢牢握在掌中,但现在他有点
好笑地想怕也只能把她们几姊妹胸前的山峰握在掌中吧?然而他知道,虢国夫人
会装作好像被那双已生了褐色暗沉斑点的手,揉搓得情迷意乱,她甚至一定会羞
红了脸,恳求皇帝不要如此威猛。

  其实,她会脸红,倒真是天下一大奇事。自从十四岁她和邻家少年借着元夜
赏灯,金吾不禁的机会,过了那风流一宵之后,她恐怕早就不知羞耻为何物了。

  这小娼妇!他啐了一口。如今也是个人物了!诸王奉承,四方赂遗。就装得
似模似样,礼义贞洁!

  帕上甜细幽香,正是虢国身上常有的馥郁香气。他每次问她熏的什么香,她
总是用纨扇掩了脸,娇笑不答。此刻他躺在银平脱围屏后的清凉玉簟上,头枕着
珊瑚枕,鼻端嗅着她用过的旧帕,如同还将她丰艳躯体抱在怀中,室中暖阳投入,
夏末的房中依旧闷热,床周被屏风围绕,更是热烘烘的。他方才又喝了几杯酒,
在如此醺醺然的暖意与醉意之中,他一壁嗅,一壁想,周身不觉热了起来,白皙
的脸上,额角鬓边渐渐渗出细密汗珠,那私密之处,也自稍稍有些硬挺起来。他
不由便探手入袍,向白罗袍下某处摸去,另一只手却将那帕子捏得更加紧了。

  她此刻该已躺在皇帝的怀中,任他恣肆轻薄了罢。也或许她会和她的妹妹,
共同做两朵并开莲花,任他的手指和唇舌,如点水蜻蜓般来回赏玩,先碰碰这朵,
再尝尝那朵……而他,一个刚刚胜利了的,凯旋的将军,却要在这里凄风苦雨,
拿着她丢下的帕子自渎!恐怕李林甫都会比他舒坦些哩!他忽然想起上回在他家
中见到的那个侍妾,她的手真是白嫩美丽,恐怕没有男人看了会不喜欢。李林甫
今天想必很是烦躁,或许硬也硬不起来那么他会不会吩咐她用那双手帮他?

  他已经老成那样了还能有那么白嫩的手侍候他!

  他愈发觉出自己的深沉而广大的苦闷。他像个小孩子一样,负气地想着:
「这帕子我便不还你了,又怎样!」越性将帕子裹住那已烫热如火,坚硬如枪的
私密处,加力套弄。他的身体越来越热,背后热汗湿透罗袍,他感到额上的筋络
在不停地跳动,这血流加速的眩晕感使他甚至逐渐体味不到下身的快感。

  还真是太久没做过这事了年少时他穷,无钱娶妻也无钱嫖宿,倒是常与右手
五指为伴,后来有了妻妾,知道温柔乡中湿热紧密的销魂滋味,远非草草自渎可
比,更加疏远了这事。今日重操旧业,竟非得心应手,杨钊不由有些气馁,况且
也不甘心如此白白解决这沸腾欲望,终是疲倦地放脱了手。虢国的帕子随着他手
软软垂下而落在玉簟上,那帕上已沾了些许他兴动之际所流的透明液体。

  他开声唤道:「瑶筝,宝瑟。」他决意奖赏自己一回。

  便有两个只着半臂和轻薄罗裙的少女走了进来。她们十七八岁年纪,一样圆
圆的脸儿,一样挺秀的鼻,颊边一样都有两个可爱的梨涡。

  这是一对双胞姊妹,数月前有人献给他的。她们都有胡儿血统,肤光如雪,
鼻梁比汉女略略高挺些,但语笑姿态,知识礼仪,则一应都是汉家风范。

  「脱了衣裳,就不认得她们哪个是哪个了,想必有趣。」杨钊想着,微微笑
起来。

  事实也果然如此。他下身与一女交接,顺手把玩另一女胸前雪嫩山峰,旋即,
翻转身体再欲亲近另一女时,却被她娇笑道:「阿郎可错了,人家方才受过你好
一番!你这般雄风,人家那儿如何禁得,还是扰我妹妹去罢!」他转而抱过另一
女侵入她体内,然而几个回合下来,他终究辨识不清,只觉眼前都是雪肤秀腿,
纤颈酥胸,伸手摸去则是一例的淋漓香汗,若是有意专向那私密处袭去,二人则
是一样的轻喘低笑,婉媚娇吟,再也分不清楚。他此际头晕目眩,也便不再费心
去辨识,只专心抱定一女奋力冲刺,令一女仰卧于下为他舔吮那交接之处。

  他感到自己额上青筋跳动益发剧烈,心脏搏动也越来越快,在极致的亢奋中,
他几乎已经忘却了下身至美至乐的滋味,这一方床榻,一架围屏,一间卧室,似
乎再也拘他不住。他的眼前一片光明,好像自己突然高大神圣起来,变成了驱赶
落日的羲和,每一下冲刺,都使他更加接近于前方那灿烂耀目,光芒万丈的火红
夕阳,那是一个无限广阔,无限光明的世界。

  他的双手不知不觉地掐紧了瑶筝的双乳,直掐出十道深深青紫痕迹。那乃是
女郎家身体至为脆弱之处,瑶筝吃痛,几欲晕去,只能发出轻微的声音:「阿郎,
你……你且轻着些……」然而杨钊沉浸在自己的极乐中,她低婉的恳求,在他则
如足底浮尘,身外烟云。

  瑶筝一头栽倒,雪白额头流下大颗大颗的汗水,她人则已昏死过去。而她身
后,杨钊终于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在她体内释放出滚烫欲望。

  接着,他令宝瑟为他舔舐干净,然后满意地喘息着,沉入浩茫的黑甜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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